明清时期,上海地区出现了一批女性文人。她们用诗词构筑精神世界、抒发人生感慨、结交知音友人,甚至呈现“一门联吟”的盛况。在国际劳动妇女节到来之际,让我们走近康乾之际的女性作家陆凤池母女。
一门才媛,谱就声歌
陆凤池,字元霄,从小通读文史,尤其喜欢跟着兄长研读楚辞。她的丈夫曹一士是松江府上海县的进士,被誉为“上海百年来第一才子”。陆凤池出嫁后,她的才情得到丈夫的欣赏。曹一士常常写诗赠给妻子,陪她一起诵读楚辞。陆凤池则常常把对在外为官的丈夫的思念融入生活场景,化为清雅诗句。如《寄外》一诗中写道:“忽见灯花落,更阑人乍眠。小窗风雨急,吹梦到君边。”还有《暮秋忆外》《春夜寄外》《冬日寄外》等,将思君不变之情融入四时变化之景,以景抒情,以诗遣怀,为氏族联姻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婚姻关系平添了几分浪漫。
诗书之外,陆凤池还以刺绣闻名。为了让丈夫安心于事业,也为了接济因讼事而中落的娘家,陆凤池婚后常年率侍婢通宵达旦地刺绣,以贴补家用。陆凤池病故后,留下两个女儿曹锡珪、曹锡淑。曹一士将妻子的诗词作品整理成《梯仙阁馀课》,共得诗55首,诗馀11首,留存至今。
曹锡珪是曹一士和陆凤池的长女,著有《拂珠楼偶钞》上、下卷,共录诗103首。自小,父母就十分疼爱她,教她诗书与刺绣。长大后的曹锡珪,嫁给了南汇新场的叶承。叶承于雍正年间考中进士,先后到常州等地赴任。曹锡珪随丈夫经历了宦海风波,但她的诗歌中更多的是安贫乐道的淡然、超脱俗世的清醒。她在《安贫》中感叹,架上有书就能饱腹,釜中无米也可随缘,最难得的是保持清醒。她还进一步写下诗句:“历过人情知世味,尝来宦况厌浮名。何如鸥鹭平沙稳?一任高枝燕雀争。”
生活的贫困与现实的艰难,并未将曹锡珪困于一己之哀愁,反而使她笔下富足绚烂的精神世界熠熠生辉,也因此赢得了他人尊敬。后人在《拂珠楼偶钞题词》中称赞,曹锡珪的诗歌情深意挚,一扫传统闺阁的绮丽之风,堪称女中人杰。
曹锡淑是曹一士和陆凤池的次女,著有《晚晴楼诗稿》两卷,收录近200首诗、诗馀等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评价其传承家学,作品感情真挚,不仅仅具有形式之美。
曹锡淑长大后嫁给陆秉笏,尽心操持家务,照顾长辈,支持丈夫安心读书、求取功名。如《写怀寄平原》一诗云:“游子天涯侍奉难,书来几度劝加餐。成名无忝趋庭训,胜似亲承甘旨欢。努力功名少状时,东风早寄上林技。”虽然也是思君之作,却不见女诗人的哀怨与自怜,更多的是坚定不移的情感支持与发自肺腑的衷心祝愿。如《春暮同平原咏》写道:“池鱼浅跃杨花浪,庭鸟低飞梅树阴。可是遣怀凭唱和,若当承兴任登临。”虽是摹写暮春之景,却未囿于伤春的窠臼,而显出几分畅赏美景的豪情。
明末清初之际,商品经济逐步发展,社会风气日渐开明。陆凤池母女既是家学渊源的继承者、受益人,也是文风诗风的教育者、传承人。以这些聪慧能干的女性为纽带,家庭教育和吟咏之风代代相承。
陆凤池的诗才源自于父兄的教导,她最爱的《离骚》就是由兄长亲授的。曹锡珪、曹锡淑的教育,也受到父母长辈的重视。曹一士就曾感言:谁说生女不如儿?他的女儿也以父为荣。曹锡珪在诗中写到父亲声名远播、才华横溢,受众人敬仰。为庆祝父亲高中进士,曹锡淑写下“文章向满时人口,志业今从天上裁”的诗句。在《晚晴楼诗稿》中,有大量寄呈曹一士的作品。父女三人的众多唱和之作,成为跨越年龄、跨越代际的交流方式。
曹锡珪、曹锡淑也与家中的兄弟相互唱和。曹锡珪在《读诞文弟诗词稿》中写道:“藻思清音擅一时,谢家玉树上林枝。楼藏万卷先人业,笔吐千言幼妇词。”该诗表露了对从弟曹锡黼(字诞文)诗词才华的欣赏。曹锡黼回忆,每逢花晨月夕,曹家长辈会召集子女到园中饮酒赋诗。这类文会、诗会式的聚会为闺阁女眷打开了交往新天地,也为家族文化传承增添了仪式感。
曹锡珪、曹锡淑在为人之母后,也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。曹锡淑对儿子陆锡熊入学后的教育十分关心,经常让乳母从学堂门外查看他学习是否专心;晚上儿子回家后,她还亲自教授历史和古今各体诗。如果儿子表现聪慧就喜形于色,反之则痛切训诫。对女儿陆惠涵的教育,曹锡淑也一样毫不松懈。6岁时就送她去读书,还灯前月下教她读诗;看到有售卖的好书,会不计代价购入,与女儿一起批阅研读。她在诗作中劝诫子女,要继承汉魏遗风,切勿堕入野狐禅。在母亲不遗余力教导下,陆锡熊自小展现了卓绝的文学才华,文风工整高洁而不绮丽。他于乾隆年间考中进士,后与纪昀等同为《四库全书》总纂官。
四海相交,吟咏抒怀
家族之间的联姻与交际、对女性诗才的重视与推崇,使清初闺秀之间的交流经常以诗词唱和的形式展开。不少诗作记录了精神交流的吉光片羽,见证了相知相识的人生瞬间。
你来我往的诗词,增进了女性之间的情感交流,成为操劳生活中的一种慰藉。陆凤池的多首诗作都是寄呈南阳陶夫人的,如《读南阳陶夫人诗赋呈》一诗赞许陶夫人的诗歌不落俗套,读来如清风中的蝉吟、天空中的鹤鸣。陆凤池还经常写诗表达对挚友的思念之情,如《寄陶氏姊》中写道:“何因共携手,一为说相思。”
曹锡珪、曹锡淑也常与家族内外的女性以诗词往来联络,其主题从四时变幻、异乡思念到题扇赠诗、步韵填词,不一而足。如曹锡珪在《酬沈夫人惠诗扇》中写道:“扫除浓艳窥彤管,洗尽铅华写锦心。”在唱酬中,表露了自己追求质朴、崇尚高洁的文学意趣。
怀亲悼友的诗文,刻录了匆匆而过的人生轨迹,成为诗意才情和莫逆之交的一种佐证。赵婉扬是曹锡珪、曹锡淑的表妹,自小便一起握手谈文,感情深厚。《晚晴楼诗稿》中有《梅花次赵茀芸表妹韵》等和诗,《拂珠楼偶钞》中也有《病起怀茀芸赵表妹》等诗篇,记录了她们的姊妹情谊。不幸的是,赵婉扬未嫁而卒,曹氏姐妹痛彻心扉。曹锡珪在长诗《哭表妹赵茀芸》中怀念道:“追思敏慧姿,少小英才绝。箧中诗百篇,字字阳春雪。”曹锡淑为其作《挽赵茀芸表妹十首》,并在诗序中回忆她好作诗,落笔精妙,有古风,仪质端重,不苟言笑,神情淡然。寥寥数言,勾画了端庄聪慧、好学敏思的少女形象,也成为赵婉扬短暂人生的珍贵记录。
相互题赠的序跋,展现了女性交往的情感深度,成为闺中情谊和师友关系的一种纪念。董雪晖是曹锡珪的表姐,爱好读书,文风磊落,著有《飞霞阁诗草》。曹锡珪为《飞霞阁诗草》撰写序文,提到在夫家又得女中师友,朋辈之中也有文字知交。作为文字知交,董雪晖也为曹锡珪的《拂珠楼偶钞》写了跋文,记述和闺中良友一起晨夕共读、泛舟填词、赏花品茗、描鸾刺凤。
清初闺秀的生活空间已经逐渐向外拓展,或是姊妹相邀,或是随宦远行,所经见的景物人事也都一一见诸笔端。人生阅历和生活视野的开拓,使得她们的诗词作品不局限于伤春悲秋、忆亲思君,而拥有更为丰厚深邃的内涵。
上海地区水系发达,女诗人广采自然风物、铸炼隽永格调,把江、舟、水等常见风景融入作品中,成为寄寓人生感悟和生命哲思的典型意象。陆凤池作词写道:“江水流,江水流,朔风猎猎起予愁,一片锦帆如鸟疾,寒峰转眼没云头。”曹锡珪也以行舟为题赋诗:“离别匆匆不自由,一江风水送行舟。白云缥缈乡关杳,明月梨花何处楼。”
山高水远无法隔断闺秀之间的惺惺相惜。曹锡淑在《如皋署中读诸闺秀诗喜赋》中写道:“未许三秋约,先倾千里心。闺中怜翰墨,休恨少知音。”因为有朋友的诗作相伴,即使身处异乡,也未感孤寂。常熟才女归懋仪与江南一带闺秀交往甚多,她对曹锡淑的诗作十分欣赏,在《晚晴楼诗稿》后题诗称赞其作涤尽浮华、回归真朴。
进一步来看,女性之间的诗词交往,跨越了家庭、地域的局限,超越了以诗取士或官场应酬的功利目的,趋近文学的纯粹与本真,消减了在无常的命运和动荡的人生中体察到的孤独感、疲惫感,建立起一个比所处家族更为广阔、比传统结社更为灵活的文化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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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王郦玉(云开体育·(中国)官方网站大夏书院副院长、文学博士)
来源丨上观新闻
编辑丨王蓝萱
编审丨戴琪